这天下,恐怕他才是第一个真正感受到,甚至比还在以神识一遍遍乱扫的虞绒绒更早发觉了那位魔神陨落的人。
虞父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随之而出的虞母却飞快地竖起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若天下还不知道,天机尚且不可泄露。更何况,等你阿姐回来,你再告诉她,岂不是更好?”
被魔神限制了万年的虞氏血脉的桎梏,在这一瞬被彻底打破。
虞丸丸一步入合道。
如此豪掷乾坤,再加上此前连出三道符,虞绒绒的手撑在纯金巨石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魔神的繁花衣袖被淹没在纯金之下,几乎只能看到边角,血海的色彩太浓,也很难分辨出来他是否已经血流成河,毕竟再汹涌的河汇入海中,也会被吞没。
虞绒绒已经感到了一些疲惫,却也没忘了以神识再去探知一下金灿灿之下的那人……是否还有生命体态。
毕竟不同于凡夫俗子,那群山震碎后,虞绒绒便已经确信昭渊帝的肉.身已经荡然无存。元婴大能尚且都能在身陨后,以紫府元婴再铸身躯,更何况魔神这样的境界呢。
虞绒绒搜得很细,搜完以后有些茫然地发现……
可能是这身躯实在太新了,道脉都没有,别说紫府了。
还是说……没有魔髓,他便是能操纵这天下的魔气,拥有的却始终并非完整的身躯?
又或者,魔神的躯壳格外不同?
她不敢大意,抬头去看傅时画的方向,不知魔神的意识是否在这一刻已经消散,眼瞳却突然有了被某种光亮刺伤的感觉。
那样明亮的色彩,是从傅时画身上传出来的。
依然是金色。
铺天盖地的正金色从傅时画身上溢散出来,依然是此前的那片人间之力,但此时此刻,那一片带着璀璨的金色,却带了些与此前不一样的意味。
长身而立的青年连发梢和眉毛好似都被染金,他身上虚幻的朝服被风吹得几乎有了烈烈的声响,再有一道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这下好了,你也没了躯壳,我也没了原身。我们竟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昭渊帝的笑声带了些嘲讽,仿佛在说堂堂魔神也不过如此而已,终究不过落得与自己同样的境地:“说是夺舍,吾儿的意识却还在,看来始祖的这阵,还是有点问题啊。”
没有声音回应他,天地之间空空荡荡,好似魔神真的已经随着虞绒绒的乾坤一掷消散在了人间。
但傅时画知道没有,昭渊帝也知道没有。
躯壳消亡,魔神留在那具躯壳中的魂体也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凑不回来,药石无救。但在傅时画体内魔髓上盘踞的这一缕,却依然好似毒蛇般,伺机而动。
“朕这一生,励精图治,勤勤勉勉,从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始祖之基业,此片江山,在朕的手上,出了什么差池。”昭渊帝沉默了很久,倏而开口道。此前所有话语中,他都没有自称过朕字,此刻改了自称,语气可谓怅然却又坦然至极:“朕做到了,甚至还做到了始祖想做,却从无条件实现的事情,知道了何为天生道脉,何谓六感全开。这一生,朕不后悔。”
“事已至此,朕没了退路,却也不甘心死。所以总还要再试一试。”
魂体虚幻,金光却几乎能给魂体镶嵌一层近乎实物的镀层。
金光大盛的几乎统一时间,整片血海沸腾!
那些沸腾的泡沫之中,有魔气缭绕而出,黑沉一片,又有弟子惊呼一声,却是那些被二狗一翅膀扇去了远处的魔兽们,好似被一瞬间抽干了力气与血肉般,逶迤在地!
魔气缭绕,金光环绕,青衣金线的青年眼神清明却痛苦,因为这样的金光与魔气都在他的身周,也在他的体内进行着一波又一波的碰撞!
魔气幻化出隐约人形,金光凝聚出虚幻轮廓,便如同魔域与整个人世间的对峙,再在短暂的静止后,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碰撞是无声的。
所有的尘埃与对决都沉默,却盛大。
这样过于震撼的一幕面前,所有人都只能怔怔看向虚空,哪里还有闲暇发出半分声响。
这一瞬,已经没有人去想到底应该是哪边获胜了,整片天都被这样极致的两种色彩塞满,好似世间只剩下了浓郁的墨黑与最璀然的金,以血海为幕,展开最无声也是最后的厮杀。
这世间只有一具身躯,既可以承载魔神降临,也可以肩负苍生天下。
他们无路可退,所以只能展开如此这般如困兽般孤注一掷的最后争夺!
落雪被染黑,山川被镀上金光,连魔魂血河仿佛都彻底凝固,二师兄甚至不用撒下手中之毒,只抬手一碰,面前的虚幻魂体便已经消亡成了碎屑。
很显然,魔神这一次是真的抽去了此间所有魔气,甚至连血河都没有放过!
万籁俱寂,光影乱晃,遮天蔽日,好似神鬼不宁,吞噬人间。
唯独一道声音撕破了这样近乎诡谲的寂静。
“大师兄——!”虞绒绒急急自远处奔来,她跑得有些踉踉跄跄,见画笔钉在了魔神喉间,恐怕早已随着那一块纯金巨石的乾坤之力真正粉碎开来,渊兮尚自钉在魔神身躯之上作封印之用。
她没了御剑御笔之物,虽然还有一柄六师弟炼的弓,但弓也已经在之前与魔神的对峙之中,在无数次的正面对撞后千疮百孔,恐难再进行一次御空。
就算她的乾坤袋里或许还有适合之物能用,但此时此刻,如此一路奔来的少女,显然无暇去想那些。
她只想到他的身边来。
本不是很远的距离,但她一路上竟然摔倒了三四次,但每次重新撑起身子的时候,她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好似周身震出的血色并不来自于她自己,仿佛她一点也不疼,只是懊恼这样的摔倒让她的速度变得实在太慢。
她的衣衫上沾满了污泞与血色,素来最是爱干净的她却仿若未觉,只继续在可怖交织的光影中穿梭,任凭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掉了她头上的珠翠。
傅时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多么想向她走一步,好让她不要那么辛苦,也多么想张开双臂,只为在她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
可他不能,他只能就这样看着她,让她的身影盛满自己的所有视线与意识,再在魔气与金光之中,保持最后的清明。
就在此时,冲天的魔气与金光虚影之间的较量也有了结果。
天空中似有流沙落下,仔细去看,却不过是浮光碎影,是魔气的残意,也是人间庙堂与烟火之气的碎屑。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光影之中,昭渊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奈何不了我,你战胜不了我,永远也战胜不了,你的身后是魔族生灵,我的身后——是大崖王朝千千万万的百姓。所以同样,我也战胜不了你。”